小时候,我常到屋后山上去玩,看见石岩,觉得很是新奇,脑里总要幻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影像来。天黑下来,坐在远处小河边的草坪上,久久凝视石岩情状,似乎有了那眼,那鼻,那嘴,一个个巨大的头像,出现在眼前,而且随着天色的暗淡,那形象愈加明晰,这大约是我第一次见着的石像了。
日子的过去,催人渐渐长大了,到田间去劳作,也隐约的听见,大人们关于石像的述说。说马锣乡一石岩上,有许多石佛,就像真人一样,有站着的,有睡着的。睡着的那石佛?很大很大,他已在那儿睡了几千年了,也给人们赐了几千年的福。而且现在还灵性着呢,你要是求了他,他仍会给你赐福,保佑你无灾无病。这述说,在我心中引起了震颤,尽管在饥馑和烦闷中,也泯灭不了心中的好奇和探望。在夜间的睡梦中,我就真的去见那石佛了,醒来就寻了机会,惑惑的问大人们,这石佛是真的吗?大人们告诉我说,真的。
已经是读中学了吧,有一次同院子的鲍杰的母亲,上山挖柴,回来时,突然心里作了难,一躺下,就再也起不来了,两只脚浮肿着。对于母亲的依偎,鲍杰几乎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婴。母亲的笑会给他带来欢乐,母亲的悲伤和呻吟,会在他心中引出沉沉的重压,甚至在心灵中笼罩一层凄凄的阴雾,久久不得散去。于是就十分的悲伤了起来,他一边在小河边扯了草草药回来煎着,端去给母亲吃,一边的又准备提了纸钱,去求那大佛去,保佑母亲尽快的消去病灾。
记得那天,鲍杰叫我陪着他。我们是从门前的一条小路上走去的,穿过几条沟,翻过几道山梁,费去半天时辰,才在一个石岩边停歇了下来,他指着一个睡着的很大的石佛说:
“就是他,可灵验呢,听大人们说,有求必应。”
“可是他睡了,睡了还应验吗?”
“睡什么呢,他心里永远也是醒着的。”
他解释后,带着虔诚的心,将几个煳黑的米粑,装在一只打缺了的土碗里,掏出纸钱来,划过火柴点燃烧起来,还跪在地上作揖磕头,嘴里默念着,保佑母亲快快好起来。
拜佛后,已是下午了,我们就回家去,因对鲍杰母亲的同情,路上,我也就想着,那佛这会儿一定睁开眼来,慈善地窥视着刚才的一切了。那念念祝福的话语,也实实在在的送出来了,温温的缭绕在耳边。也觉得佛在看着他娘,看着他,正在给他们全家赐着福。
过了些天,他母亲的病竟渐渐的好起来了,又下得地来劳作。后来他母亲笑着说,那是佛显灵了,我和鲍杰心里都十分的高兴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马锣卧佛的情形。
后来他母亲好了,可日子艰辛,鲍杰忙碌于生活,对于马锣卧佛的祈求,就再也没有了,我那记忆呢?也渐渐的淡漠了下来。
在以后的口子里,我曾到过很多地方,看见过祖国大好山河的旖旎风光,古语说得好,天下名山僧占多,其实这话是一点也不假的,所到之地,除山水之外,便是佛地了。不是吗?我到过泰山,到过黄山,到过峨嵋山,青城山,到过每一个风景区,除了无限风光,你还能见着什么昵?那当然就只有佛地了。
不过在欣赏山光水色之后,迈步走进佛地,每每歇息在寺庙前,见着那些善男信女拜佛之事。听他们关于佛事的传说,我就眼里幻出了那久远的已经尘封的儿时记忆来,佛能给苦难的人世间赐福,心中就总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受,自然而然的生出敬意。
实在的说来,我是一个不信佛的人,但我是一个崇敬佛界雕塑艺术的人。每当信步走到寺庙里,对于佛界的认识,也只在这一情致上,我投去的目光也总是带着新奇的,去看那金碧辉煌的佛殿,以及那堪称艺术杰作的雕像,有些是上千年,仍是那样熠熠生辉,美妙绝伦,不能不使人崇拜称道的。去看那些充满神秘色彩的热烈而又虔诚的拜佛的场面,心中也生出无限的快慰。
关于佛像,其雕塑艺术所显示的气势是不尽相同的。在佛像中,我最爱观赏的是卧佛,这不仅因为我第一次见的是马锣卧佛像的缘故,更重要的是一般寺庙中不曾有的,而且它所显示出的深层次的精神,令我永远思索回味。然而我的喜看卧佛,就总离不了本乡土地上的。于是对于马锣卧佛所显示出的艺术特色,我觉得也远胜于其他地方的了,这是我的偏见。
时光流泻,时至夏日,外面的世界已是鸟儿鸣唱,树木青绿得滴汁。久坐书斋已生闷倦,便想出去透透气。于是,我便邀约三五个朋友,选了晴日,又往那马锣看卧佛去了。沿着319国道下行,来到回澜镇,再转过一个小山咀儿,踏上去马锣的小公路,在一条叫杨家沟的田间小路上步行着。
此时太阳金色的光辉,把满沟里抹上了一层玫瑰的颜色,我走过一小河边,河面上架着平石板桥,河水咚咚咕咕地从石桥下流过。我站在石桥上,鼻里嗅着空气里飘浮着的稻香气息,眼望了那漫过田沿的青绿色的稻叶,看清风扫过稻田,绿波荡漾,层层翻卷,我就好像乘坐了一只小小的船,飘摇在渺渺的平湖中,享受着微风轻拂的安适。
迈着悠慢而清闲的步子,沿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,爬上山坡,回眸四周,一切都是那样的绿,黑压压的玉米,翠郁郁的竹林。这一切似乎像一张巨大的绿地毯,呼啦啦地铺呈在寺庙前。我的情绪己不能抑制了,急切切的往密密的竹林中走去,绕过竹林里的院子,来到卧佛前,我用虔诚的目光,在这躺着的释迦牟尼佛像身上扫视着:眼里是一岩唐宋时期典型雄奇的摹岩造像,我的心灵儿激荡了,震颤了。迈步过去,静立于山岩前,释迦牟尼佛像,已全景似的摄于我的眼中,啊!这是古人的伟大的艺术杰作,这佛像有十多米长,单是头部也有两米多,成东西向侧卧于石岩间:背北面南,头上梳着整齐的螺髻,身着轻柔飘逸的通肩大衣,大衣盖去了腿部,只露出一双光洁赤裸的脚。脸面是浑圆细柔的,仿佛肌肤般闪着润泽的光。那鼻梁略显高出,连着一张轻轻闭合的嘴,那细弯的眉弧,括着一双欲睡的微微张睁着的眼,左手轻轻地贴在腹间,右手直曲着,伸开的手掌并着五指,放在胸前,直指向上苍。在涅槃中,神情慈祥而安适。四周有顶礼的弟子守候着,还有两飞天翔视。仿佛他们都在等候最后导训,那心儿是虔诚的。
我沿了右边的石岩走去,岩壁上开凿出二十多窟石像,每窟石像都显出佛界活动的一事件。西方三圣,身着的璎珞宝冠,色彩艳丽,还闪出诱人的光彩。这时我觉得,这些场景,更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,使我得到极大的快活与欢慰。我的眼前幻出了远古的工匠们,如何去到山岩前,搭好脚手架,绘制出精美图画,然后又看到了他们是如何雕刻劳作,当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在脑里闪过时,我就勾画出一幅热闹的艺术创造的场景来了。也看到了这地方多少年来,人们对卧佛的揖手敬拜,乡里人都要举办庙会,那些远近的男女老少们,虔诚地来到佛前,烧香磕拜之后,临午了,八人或十人围在桌前,享用着五谷杂粮烹成的素餐,喜笑着把大佛的那份寂寞消减去,也把佛赐给他们的那份长久的幸福和欢乐带回家中。
这会儿,走出佛界,我看到了远山的巨树,看到了树荫下水田中茂盛的绿禾。我的神思飞扬起来,心中激情,烈烈地荡开去,久久难以平静。当有一种冲动时,我便不可抑制,于是我再也待不下去了,下得坎来,静坐石板上,用手轻轻地把一支钢笔和小本子掏出来,速速写下涌动在心中的诗句,这一次,我切切实实地把久存心中惆怅的思绪,描摹到纸上去了,并把我的鲜活生命激情与眼前的景象交融起来。
我站在高高的石壁前,
万千思绪挤满心间。
唐宋时代摩岩造像的胜景,
它永远是雕刻艺术的峯巅。
那尊巨大的释迦牟尼卧佛,
在历经千年风雨过后依然是那么的光辉灿烂。
我祈祷,我感叹,
我默许,我期盼。
愿佛的思想的光芒,
在山沟里再闪烁百年千年万年。
当我写完时,我呢也着实地喜悦了,我想到:这又是一次灵魂的净化。仿佛逝去的岁月是迷糊的睡梦,一切都是空虚。现在是醒悟,情恋着大自然的壮美,一切都欢畅了。
看够了景色,写完了诗,我满足了,待天黑下来,向回家的路上走去。
这夜里,天是异样的黑。我是彻底地轻舒了,微微地把目光闭去,远天依然是缈缈,山川绵绵,呈一遍深深的绿,窗外传来不息的蛙鸣,我仿佛袅袅的飞腾去,远离了嚣嚣尘世,回归大自然,心里是无限的怡怡的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