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桩久远的童趣记忆,分享年青朋友,见拙见笑了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中,依山临水不通电不通汽车的皖南小镇,经历了饥荒岁月不久,开始恢复元气。一个多子女的家庭,母亲先后生育9个,活下来6个,我最小。父亲在镇综合商店当会计一个月三十几元工资。艰困的日子里,眼见父母因为养家的勒索而疲惫的愁容,小小年纪我就想着快快“有用”起来。
贫困的日子里我又害了一场伤寒,好几年黄皮寡瘦,在学校里最怕与小伙伴起冲突,人家轻轻一搡一拽我就倒地,成了大家眼中最弱的那一个,我憋着一股劲,一心盼望快快强壮起来。
渐渐的,我也开始为家里生活分忧了。十岁多点就接过哥哥姐姐的扁担镰刀上山砍柴。每年清明过后,满山的“青棵子”(茅草)起来了,清晨4点来钟我们小伙伴就起身上山,砍柴回来不耽误去上学。晚饭后到河边磨镰刀,理好扁担麻绳“草绕子”(打湿一把稻草绞上劲捆茅草),明早重来。每当挑着两捆柴禾回来,我会得意地迎着父母,彰显自己“有用”了。
从“青棵子”开始,砍过端午、暑假,直到深秋,山上的茅草被靠山吃山的乡民百姓差不多砍光了,只等来年发青。寒冬、过年烧什么呢?一步步来。一夜寒风呼啸,早起迫不及待扛着竹耙子拎着麻袋钻进山林,耙寒风扫落的松毛枯叶。直耙得枯叶翻飞尘土弥天灰头土脸。这抵不了几天烧的。得劲的是“挖桩子”。砍光茅草的山上有零零落落的灌木杂树根桩隐藏在地里。后来我看见城市风雅人以不菲的价买来做艺术盆景的种种树桩,就是我当年一筐一筐挖来当柴烧的“桩子”。树桩子是硬柴,火烈,耐烧,烧的饭菜香味浓。挖桩子是个耗时耗力的细活,需要漫山遍野东一棵西一棵去寻,出门就是一整天。用的“镢头”很沉,高高抡起来一下一下重重地切到土里,斩断牵扯的根系,刨出树桩子。有时一镢头下去,钉到石头,好家伙,反作用会震得手胳膊肩膀生痛。挖光了近处山上桩子,就要往远处跑,越跑越远,辛苦也额外增加。
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得很远,过河到对岸大山里。这里人迹罕至,树桩子连片扎堆,我象寻到宝藏一样欢喜,逮一棵挖一棵,挖这棵瞄那棵,生怕树桩会撒腿跑掉。挖到下午堆得高高的两筐,担上肩就喊“坏了!”那时十三、四岁,两筐桩子肯定超过我体重。看看归途,差不多10里崎岖路,方知跑得太远了体力耗尽了要吃大亏了。挑起来走吧。走了一小段路,双腿开始颤抖发软,肚子咕咕叫起来,中饭带的锅巴山芋早吃过了,不经饿啊。瞅着沉甸甸的收获让我欢喜让我愁,挑回家让人看着多漂亮多争气!可是身体不争气了。有什么法子呢?反正要搞回去,一棵也不能丢。盯着前面那棵树,走!盯那块石头,走!走几步,再走几步! 弓着腰挣扎向前。我经历过“三年饿饭”日子,饿肚子的感觉真不好受,再看眼前两筐桩子分明就是两座山,要是有一碗饭吃下去,就好了。心里想逞强,双腿却不听使唤,就这样瘫坐着好一会儿不想动弹。看看天暗下来了,离渡船口还有小半程路,只好饶了自己,找一个坑洞隐藏起一筐。一松劲,一筐也嫌重了,又搬了一些过去藏起来,收短另一筐绳索,扁担操起背着走,减轻了大半重量顿感轻快了。
过渡上岸就进街了。这是一条石板街,两扁担宽三扁担宽。两旁紧凑排列民居店铺,我家居街中段,回家必须要走过半条街,约200米长。正是擦黑时分,家家敞门,人进人出,张三李四,街坊邻里。有铺面打烊站门板的,有在门口闲坐吃饭的,还有在街心扎堆“刮淡”的,自然少不了厮磨玩耍、作巧弄怪的小伙伴。问题来了。我一早出去断黑回来,就背了这么一小堆柴,也太少了,中午回来还马马虎虎。扛个镢头象模象样,一整天一担柴搞不回来,明眼人一看就是惜力了贪玩了,不顶用。而实际上这一天我干的最多最受累,可是大家不知道呀。我心里很不自在,生怕众乡亲误解把我看扁了,忘记了饥饿疲惫,穿街而行,向每一个眼光相遇的人尴尬一笑:“挖得桩子太多了,挑不动,还有一大半藏在河那边了”。我这样逢人便说,喃喃自语,一路机械地告白,象扒光了衣服示众一样艰难走完半条街,进家一屁股坐下再也起不来了。
交代一下,那隐藏的一大筐树桩安好。第二天上午我叫上一个小伙伴,有唱有笑抬了回来。
因文革停课学业无望,我告别家乡,如同书上说的“怀揣着梦想和憧憬”走向社会。春秋炎凉,岁月打磨。我为生计和前途劳碌奔走,磕磕绊绊,成败得失,已然释然。有时静下心来,对照出发时的初心,我又总会想起走过那半条街内心作祟的窘态,情不自禁为那时脆弱敏感的执着稚气感到好笑,回想当时并没有人在意接话呀。我反省,一个衣食尚不遂顺的少年怎么那样惜护自己的名誉,在意别人的看法。如今江湖归来,沧桑回望,热情还剩多少?纯真余有几分?是不是“倒洗澡水连孩子也倒掉了”?显然,我这“走过那半条街”有趣经历里,有着贫脊年代生活刻下的性格烙印。俗话说“三岁看老”。是的,一个人孩提年少的秉性记忆不仅磨灭不掉,还会带来终其一生的羁绊影响。果真如此,过往人生里,我为我这倒楣的秉性吃过苦头。自然,也多一份锤炼。